雁门关的风是活的。
它卷着雪粒从关外扑过来,先啃咬城楼的木檐,再钻过甲胄的缝隙,最后往人骨头缝里钻——凌云霄能感觉到那股冷,像无数根细冰针,顺着锁子甲的链环往皮肉里扎。她的银色护心镜上结了层薄霜,映出身后漫山遍野的黑:那是北狄的铁骑,二十万,黑压压的一片,连马蹄扬起的雪尘都带着铁锈味。
“小姐,把这个戴上。”
身旁的老亲兵赵伯递过来块羊皮帕子,帕子边角磨得发毛,还带着淡淡的草药香——是去年她练枪崴了脚,赵伯给她敷药时用的那块。他的左手少了根小指,是十年前替父亲挡箭时被北狄的狼牙箭削掉的,此刻握着刀柄的手却稳得很,指节上的冻疮裂了口,渗着血珠,在刀柄上留下暗红的印子。
凌云霄没接帕子。她抬手抹了把脸,掌心的汗在冻红的脸颊上晕开,又瞬间凝成冰碴。“赵伯,您看他们的旗。”她偏头朝关外努了努嘴,凤头枪的枪杆在雪地里轻轻一顿,枪尖挑起的雪沫簌簌落下。
北狄铁骑的先锋阵里,插着面黑旗。旗上绣着头青狼,狼眼用朱砂点过,在风雪里飘得猎猎作响——那是北狄王庭的“破城旗”,据说当年攻破云州时,这面旗就插在云州知府的官衙顶上,旗角沾着知府女儿的血。
“这群畜生。”赵伯啐了口带血的唾沫,“十年前在云州屠城还不够,如今敢闯雁门关?”
凌云霄没说话。她的目光落在自家阵前的“凌”字旗上。那面旗是她十二岁生辰时绣的,父亲说她绣的凤凰翅膀太圆,不像浴火的神鸟,倒像只肥鸽子。可他转头就跟亲兵说:“把旗角缝牢些,这是我女儿的心意。”此刻凤凰的左翼被三支狼牙箭穿透,箭尾的黑羽在风里乱晃,像被打断的翅膀,猩红的旗面溅了片暗红的血渍,是今早第一个阵亡的旗手的血。
“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”
北狄的战鼓响了。不是中原的牛皮鼓,是用战马头骨蒙的鼓,敲起来闷沉沉的,像从地底钻出来的雷。随着鼓声,铁骑阵开始移动,马蹄踏在冻硬的土地上,发出“咔嗒咔嗒”的脆响,像无数把小锤子在敲人的耳膜。最前排的骑兵举着铁制的狼牙棒,棒尖的倒刺沾着冰碴,甲胄上还挂着没化的霜——他们分明是连夜奔袭,连休整都顾不上。
“爹说过,北狄人急了才会这样。”凌云霄握紧凤头枪,枪杆上缠着防滑的黑布条,是她亲手缠的,此刻手心的汗渗进去,布条变得湿冷。她记得父亲教她握枪的姿势:“食指要虚,拇指要沉,枪杆要贴紧小臂,这样发力才稳。”此刻她的小臂贴着冰凉的枪杆,连带着骨头都泛着凉意,却真的稳,稳得能看清百米外北狄先锋官头盔上的红缨。
“云霄!左翼!”
父亲的吼声撞过来时,她正看着北狄骑兵的阵型。凌战的声音比战鼓还亮,带着常年在风沙里磨出的沙哑,却总能穿透最乱的厮杀。凌云霄转头时,正看见父亲的玄甲在雪光里闪了一下——他刚把丈二枪从一个北狄骑兵的胸膛里拔出来,枪尖的血珠滴在雪地上,瞬间凝成小小的血珠,像颗冻住的红玛瑙。
左翼确实乱了。北狄的轻骑兵绕到了侧面,他们没穿重甲,速度快得像风,手里的弯刀在阳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,专砍战马的腿。凌家军的骑兵已经倒下三匹,马嘶声混着士兵的惨叫,在风雪里听得人心发紧。
“来了!”凌云霄低喝一声,凤头枪在手里转了个半圆。枪缨上的红绸原本是她最喜欢的,说像凤凰的尾羽,此刻沾了血和雪,硬邦邦地贴在枪杆上,可转起来时,竟真有几分凤凰展翅的意思。她踩着马镫跃起,避开迎面劈来的弯刀,枪尖顺势往下一沉——不是刺向骑兵的咽喉,是挑向他握刀的手腕。
“嗤”的一声,枪尖划破皮革护腕,带出串血珠。那骑兵痛得闷哼,弯刀脱手的瞬间,凌云霄已经落在他身后,枪杆往他腰眼上一撞。骑兵像个破麻袋似的摔下马,刚滚了半圈,就被后面冲上来的凌家军士兵补了一刀。
“小姐好枪法!”旁边的赵伯大笑,手里的朴刀劈开一个骑兵的头盔,脑浆混着血溅在他脸上,他随手抹了把,抹出道狰狞的血痕。
凌云霄没接话。她的视线越过乱战,落在父亲身上。凌战的玄甲肩头有块凹陷,是今早被北狄的流星锤砸的,甲片裂开道缝,露出里面渗血的皮肉。可他好像感觉不到疼,丈二枪舞得虎虎生风,枪尖扫过之处,北狄骑兵纷纷落马,落马的地方很快积起一小片血泊,又被新落下的雪盖住,只留下暗褐色的印记。
“将军!北狄后阵有动静!”瞭望哨的喊声从城楼顶端传来。
凌云霄抬头,看见北狄阵后扬起片黄尘——不是骑兵的马蹄尘,是步兵的脚步声。她心里咯噔一下:北狄向来以骑兵见长,什么时候练出这么多步兵了?
“是盾兵!”赵伯的声音发紧,“他们要架云梯了!”
果然,黄尘里渐渐露出黑压压的盾阵。那些盾牌是黑铁制的,比寻常盾牌宽半尺,盾面画着青狼头,十几个盾兵扛着一架云梯,像移动的铁墙,正往城墙根挪。云梯顶端装着铁钩,一旦搭上城楼,就能钩住砖缝,任你怎么推都推不开。
“放箭!”凌战的吼声里带了急。
城楼后的弓箭手立刻放箭,可箭簇射在铁盾上,只发出“叮叮当当”的脆响,连个白印都留不下。有几个弓箭手换了火箭,箭尖裹着煤油,点燃了射过去,却被北狄盾兵用湿布拍灭——他们显然早有准备。
“爹!我去砸云梯!”凌云霄提枪要往城楼跑,却被凌战喝住。
“站住!”凌战的枪尖往她脚前一点,雪地里戳出个小坑,“你的位置在左翼!忘了我教你的?守不住自己的阵脚,就算砸了一百架云梯也没用!”
他的眼神很厉,像雁门关最冷的冰。可凌云霄看见他喉结动了动,想说什么,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:“等退了敌,爹带你去南都吃桂花糕。”
这话让她鼻子一酸。她记起来,去年她发疹子,躺在床上哼哼唧唧,说想吃南都的桂花糕。父亲当时正忙着整训兵马,却还是让人快马去南都买了两盒,回来时糕点都冻硬了,他就用炭火慢慢烘软了喂她,自己却一口没吃。
“小姐!小心!”
赵伯的吼声把她拽回现实。一支狼牙箭擦着她的耳际飞过,钉在身后的旗杆上,箭尾的黑羽还在颤。凌云霄猛地转头,看见北狄阵里有个弓箭手正往后缩——是专门躲在盾兵后面放冷箭的。
她的凤头枪突然抬起,枪尖直指那个弓箭手。距离太远,寻常枪法根本够不着,可她手腕一转,枪杆在雪地上轻轻一磕,借着反弹的力道,整个人像只被弹起的雀,竟在乱兵的头顶踩出条路,朝着弓箭手的方向掠过去。
“是‘凤穿云’!”有老兵低呼。
这是凌家枪法里最难的一式,要借三次力,身子得像片羽毛轻,又得像块铁沉,稍有不慎就会被乱刀砍成肉泥。凌云霄练这式练了三年,摔断过两次胳膊,父亲总说她太急,可此刻她的动作又轻又稳,银甲在雪光里闪,真像只穿云而过的凤凰。
枪尖离弓箭手还有三尺时,她突然换气,手腕翻转,枪杆在半空划出个圆弧,不是刺,是扫——枪缨上的红绸带着劲风,竟把弓箭手的弓弦扫断了。那弓箭手愣了愣,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追上来的赵伯一刀劈了。
“好!”赵伯喝彩的声音刚落,突然闷哼一声,身子往前栽。
凌云霄心里一紧,伸手去扶,却摸到一手黏腻的血。赵伯的后心插着支箭,不是北狄的狼牙箭,是中原的柳叶箭——箭杆上裹着暗金色的缠丝,是京营禁军的箭。
“京营……为什么……”赵伯的眼睛瞪得很大,手指颤抖着指向城楼内侧,嘴里涌出的血沫堵住了后半句。他最后看了凌云霄一眼,眼神里有惊慌,有不解,还有点像她小时候犯错时,他想护着又不敢的样子。
然后他的手垂了下去,再也不动了。
凌云霄的手僵在半空,赵伯的血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滴,落在雪地上,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。她慢慢转头,看向城楼内侧——那些本该守着粮草的京营兵,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列好了阵,手里的弓都拉得满满的,箭头不是对着城外的北狄,是对着他们这些浴血奋战的凌家军。
“凌战通敌!私放北狄入关!”
京营统领举着明黄的卷轴,站在城楼上喊。他的声音尖细,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,卷轴被风刮得乱晃,露出里面粗糙的宣纸——根本不是宫里用的贡纸。
“放屁!”有老兵怒吼着要冲上去,却被京营的箭射穿了胸膛。
鲜血溅在凌云霄的脸上,是热的,烫得她睫毛发颤。她看向父亲,凌战的背挺得笔直,玄甲上的血渍又多了几片,可他没回头,只是低声说:“云霄,记住爹教你的‘断枪式’——实在撑不住了,就把枪断成两截,一截藏住,一截保命。”
他的声音很轻,像怕被人听见。凌云霄突然懂了——父亲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。
北狄的铁骑还在攻城,京营的箭雨从背后射来,凌家军被夹在中间,像块被两面碾的饼。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兵,是上个月刚从乡下招来的,此刻抱着头蹲在雪地里哭,喊着要娘,却被一支京营的箭射穿了脖子,哭声戛然而止。
“爹!我们杀出去!”凌云霄的枪尖在雪地里划出火星。
“杀不出去了。”凌战的声音很沉,“他们要的是凌家满门,我若走了,这些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弟兄,一个都活不了。”
他突然转身,丈二枪横扫,不是杀向敌人,是把凌云霄往城墙的缺口推:“从这跳下去,顺着冰河走,能到江南。去找苏先生,他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缺口外是结了冰的护城河,冰层被铁骑踏得裂了缝,露出底下黑沉沉的水,像张等着吞人的嘴。
“我不走!”凌云霄死死抓住父亲的胳膊,他的甲胄冰冷,可胳膊上的肌肉却绷得像块铁,“要走一起走!”
“傻孩子。”凌战的手落在她头上,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揉了揉,他的掌心有枪茧,蹭得她头皮发麻,“爹是将军,将军的命是守城门的,不是逃的。你不一样,你是凌家的根,根得活着。”
他的话音刚落,一支黑翎箭突然从斜刺里射来——不是从京营的方向,是从北狄的盾兵后面射来的,箭尖闪着幽蓝的光,显然淬了毒。
凌战猛地把凌云霄推开,自己却没躲开。箭尖穿透他的左胸,从后背穿了出来,带出的血是黑紫色的。
“爹!”
凌云霄扑过去时,凌战已经跪在了雪地里。他手里的丈二枪撑在地上,才没彻底倒下。玄甲上的冰碴被血融成了水,顺着甲片的缝隙往下淌,在脚边积成个小小的血洼,血里还漂着点没化的雪粒。
“虎符……”凌战的手往怀里摸,指尖抖得厉害,半天没摸到。凌云霄赶紧帮他掏,摸到个冰凉坚硬的东西——是那枚青铜虎符,上面的凤凰图腾被他的体温焐得有点暖。
“藏好……”他把虎符塞进她掌心,又用自己的手按住她的手,用力攥了攥,“记住,别信任何人,除了……”
后面的话被一口黑血堵了回去。他看着她,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,像被风雪吹灭的灯。最后,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,看向城楼的另一侧,突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:“沈彻……护好她……”
凌云霄猛地转头。
沈彻就站在不远处。他穿玄铁铠,比父亲的甲胄更沉,肩甲上的虎头纹被雪盖住了一半。他手里的玄铁剑垂在身侧,剑刃上沾着血,不知是北狄的,还是京营的。他的脸藏在头盔的阴影里,看不清表情,可凌云霄看见他握着剑柄的手,指节泛白,连带着剑身在雪光里轻轻颤。
“沈大哥!”她喊他,声音抖得像片叶子,“我爹让你护着我!”
沈彻没动。京营统领的声音又响起来,带着得意的笑:“沈副将,凌战都死了,你还等什么?难道真要为个逆贼之女,赔上自己的前程?”
玄铁剑突然抬了起来。
凌云霄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。她想起去年演武场,她练“凤穿云”摔断了胳膊,是沈彻背着她去找军医,他的玄铁铠硌得她疼,可他走得很稳,还跟她说:“等你好了,我教你剑,剑比枪轻,不容易摔。”
可此刻他的剑对着她。
不,不是对着她。他的剑突然转向,劈向两个从侧面扑过来的京营兵。玄铁剑很重,劈在人身上,发出“咔嚓”的脆响,像劈断了根木柴。他杀得很快,却没看她,只是一步步朝她这边挪,玄铁铠在雪地上拖出两道浅痕。
“走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。
他拽着她往城墙缺口走,玄铁剑在身后舞成个圆,把涌上来的兵都挡在外面。凌云霄的手心还攥着虎符,青铜的棱角嵌进肉里,疼得她想哭,可眼泪刚涌上来,就被风冻成了冰。
到了缺口边,沈彻停下脚步。护城河的冰裂得更厉害了,能听见冰层“咔嚓咔嚓”的断裂声,像巨兽在磨牙。
“跳下去,顺着水流走,别回头。”他说。
“那你呢?”凌云霄抓住他的胳膊,玄铁铠冷得像冰,“你跟我一起走!”
他终于低头看她。头盔的阴影散开,她看见他的眼睛,红得像充血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最终只摇了摇头,然后突然发力,把她推了下去。
坠落的瞬间,凌云霄看见他往自己的肩胛刺了一剑——玄铁剑很钝,刺进去时发出“噗”的闷响,血顺着剑刃往下滴,落在雪地上,像朵新开的花。
他是要让京营的人相信,他已经“清理”了她这个“逆贼之女”。
冰水瞬间把她吞没。
冷,是那种能把骨头冻裂的冷。她的银甲成了累赘,拖着她往下沉。虎符在掌心硌得生疼,她却攥得更紧——这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。
意识模糊间,她好像又回到了演武场。父亲站在阳光下,手里举着凤头枪,枪尖的红缨在风里飘。他说:“云霄你看,这凤凰的翅膀要往上扬,才像要飞的样子。”
“飞去哪?”她问。
“飞去能守住的地方。”父亲笑了,眼角的皱纹里落了点阳光,“守不住雁门关,就守江南;守不住江南,就守着自己的心。心要是守住了,走到哪都是家。”
她猛地睁开眼。
不能沉下去。
她要活下去。
活下去找到苏先生,活下去弄清楚谁是幕后黑手,活下去……再回雁门关看看,看看父亲用命守住的城门,是不是还像他说的那样,能挡住所有的风雪。
她蹬掉脚上的铁靴,减轻了些重量,又用凤头枪在冰层上用力一撑,借着反作用力,往水流的方向游去。枪尖划破冰层,带起一串细碎的冰碴,像撒了把碎钻。
头顶的厮杀声越来越远,只有冰河下的暗流推着她往前。她在彻底失去意识前,看见冰层的裂缝里透进一缕光,像极了父亲枪尖的寒芒,也像……沈彻玄铁剑上的光。
(第一章完)